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CHAPTER24 似粥温柔的人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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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CHAPTER24 似粥温柔的人(第 1/4 页)

    念予毕生流离红尘,

    就找不到一个似粥温柔的人。

    ——木心

    01

    二○○零年六月,胡珈瑛入职金诚律师事务所,师从律所的合伙人王绍丰。

    这个夏天格外炎热。王绍丰带她从法律援助的案子做起,头一个月总是在法院、检察院和看守所来来回回地跑,起早贪黑,不比刚进派出所驻所刑警中队的赵亦晨轻松。

    她跟着他代理的第一桩案子,是故意杀人案。犯罪嫌疑人五月下旬被带进看守所,警方提请批捕时申请了延长期限,嫌疑人家属便已有小半个月听不到他的消息。王绍丰接受嫌疑人老母亲的委托,领着胡珈瑛上看守所跑了三回,总被各种理由敷衍,始终见不到嫌疑人。

    第三回,王绍丰就一声不吭地带她蹲守在看守所外头,过了规定的会见时间也不离开。

    入夜以后,看守所外边光线昏暗,十余米的范围内只瞧得见一盏路灯。灯光映出空气中飞旋的尘埃,夜蛾扑腾翅膀,飞蚊绕着灯罩打圈。胡珈瑛坐在王绍丰身旁,背靠着院墙,身子底下只垫着一张薄薄的报纸。

    执勤的武警换了一拨。手电筒的灯光扫过他们的脸,顿了下,又随着脚步声离开。

    王绍丰抹了把脸。

    “去吃点东西吧,蹲一天了。”他擦去鼻头的汗水,这么告诉胡珈瑛,“这里我守着。”

    挪了挪发麻的腿,她转头去看他:“您一个人安全吗?”

    看守所在湖边一条小路尽头。沿途寥无人烟,距离最近的法律服务所在五百米外的路口。王绍丰笑笑,摇了摇脑袋:“你要我讲实话?多个你这样的小姑娘也没什么用。”而后他停顿片刻,又问她,“你没带什么防身的刀之类的吧?”

    坐在墙角的姑娘摇摇头:“没有。”

    王绍丰颔首,撑住膝盖站起身,蹬蹬腿,手伸进裤兜。

    “那些玩意不能带。”他说,“我们经常进出公检法,你自己知道是防身用的,人家可管不了这么多。”

    跟着他起身,胡珈瑛捡起报纸拍了拍,点头答应:“我记住了,师傅。”

    从口袋里掏出烟盒,他犹豫片刻,把它重新推回兜中,腾出一只手来冲她轻轻挥了下:“去吧,也给我买份盒饭过来。”

    胡珈瑛在最近的餐馆,打包了两份盒饭。

    再回到那个路口,她停下脚步。小道幽深,灯光在榕树枝叶的掩映下晦暗难辨。一眼望去,她瞧不见尽头。

    路边的垃圾箱旁一阵响动。她拎着装盒饭的塑料袋,往声源处看过去,是只野狗,低着脑袋,用鼻子拱动堆在垃圾箱边的纸盒。它毛发茂密,不像她见过的那只,满身癞痢。

    定定地望了它一会儿,胡珈瑛迈出脚步,走进小道的阴影里。

    七月中旬,案子一审结束。

    胡珈瑛直接从法院搭公车回家,拿钥匙开门的时候,已经过了正午。把身后的门板合上,她扶着门框脱鞋,胳膊上还挂着沉甸甸的包。低头发现玄关多了双鞋,她愣愣,听到脚步声抬头,就看到赵亦晨从厨房走出来,手里还端着一盆菜苔:“忙完了啊?”

    他穿的背心和短裤,身前还系着围裙。围裙是赵亦清用旧的,紫红的花色,系在他高高壮壮的身板前面,又小又滑稽。胡珈瑛看得忍俊不禁,心头的疲惫也被扫进角落里。她搁下包就走到他跟前,笑着去拽他身上的围裙:“今天回来这么早?”

    见她笑了,赵亦晨也翘了嘴角一笑。

    “发工资了,多买了点菜。”他任由她拽着围裙的一角,转身往厨房走,“今天吃顿好的。”

    这是他拿的第一笔工资。胡珈瑛捏着围裙跟在他身后,往前走一点,就能看到他快要咧到耳根子后面的嘴角。“你就鱼蒸得还能吃。”嘴边带笑地随他走进厨房,她发现砧板边不只有条鱼,还有半只光秃秃的鸡。想起家里还有木耳,她计划起晚饭:“还买了鸡啊,那晚上烧鸡吧。”

    赵亦晨摇摇脑袋,已经从冰箱里拿出一包木耳,随手抓了只碗要泡开:“中午一起烧了。”

    “行,吃不完晚上就热一道。”胡珈瑛也不反对,拉下他脖子上的围裙,端起他刚放下的那盆菜苔,“我洗菜。”

    他笑笑,一面低下脑袋让她摘走围裙,一面给装着木耳的碗里盛满了水。正要拿菜刀接着去剖鱼,他忽然又瞥见她的脚后跟。手里的动作停下来,赵亦晨蹲下身,沾着水的左手掰过她的小腿:“脚怎么破皮了?鞋子打脚?”

    被他的手凉了一下,她低头瞧瞧,也才发现脚后跟破了几处皮,渗出星星点点的血珠。

    上午胡珈瑛就觉得鞋帮把脚磨得有点疼,没想到真磨破了。

    “新鞋有点打脚。”抬脚轻轻挣一下他的手,她没当回事,只回过头接着择菜。开庭要穿正装和高跟鞋,新鞋硬,她穿了小半天,磨脚也正常。

    身后的人没吭声。等听到赵亦晨搁下菜刀的声响,胡珈瑛才后知后觉扭过头,看见他一声不响走去客厅,拿了酒精和棉签回来。

    “又不急这一下。”她失笑,手里还择着菜,没挪动脚步。赵亦晨蹲到她脚边,捏着蘸上酒精的棉签,一点一点给她清理伤口。从她的角度,只能瞧见他压低的眉骨,还有头顶的发旋。

    “等下个月工资下来了,看看能不能给你买双新的。”她听见他沉着的声音,“我看贵点的皮子都软,应该不打脚。”

    酒精渗进伤口,细细密密地疼。胡凤娟头一回给她洗脚的时候,温水没过脚踝,也是这样的疼。

    胡珈瑛垂下眼睑,打开水龙头,清洗择好的菜苔。

    “刚买的新的,又买干什么。”她笑着回嘴,“新鞋都打脚,多穿几次就好了。”

    换另一头棉签伸进酒精瓶,赵亦晨低着眼,没出声。

    夜里洗完澡,胡珈瑛没在屋子里找到他。

    入夜后为了省电,客厅的灯都没打开,只有卧室开了盏小台灯,从半敞的门边漏出一片光亮。她在玄关看到赵亦晨的鞋,推开门往外头探一眼,发现他就搬了张小板凳坐在门外的路灯底下,叉着腿弓着背,趿了拖鞋的脚边搁着把锤子,手里还抓着什么东西,皱着眉头细看。

    胡珈瑛轻手带上门,走近了,才看清他手上的是她白天穿的高跟鞋。

    “坐外面干吗啊?”

    “刚问了我姐,她说拿湿布盖着敲一敲就软了。”他拿湿布擦掉鞋帮里侧留着的一点血印,而后叠成两层,盖在那块儿磨脚的地方,“我给你弄好试试。”

    外头没有风扇,他只穿一件最薄的白汗衫和短裤,也已经满身是汗。她盯着他背后一片汗湿的深色,瞧了会儿,便回屋拿上花露水和蒲扇,又搬出另一张小板凳,坐到他身旁。赵亦晨已经拿起脚边的铁锤,转眼见她坐下了,只得抹一把脸上的汗,用手肘碰她:“你也出来干什么,回屋里去,外面蚊子多。”

    “正好坐会儿,里面闷。”拨开他的胳膊,胡珈瑛把蒲扇放到腿上,倒一点花露水到手心里,给他抹腿和手臂,“涂点花露水,没事。”

    她几乎是从头到脚地替他涂,涂得他边敲鞋帮边躲,板着的脸上也染了笑意,半天褪不下去。等用完了小半瓶花露水,她才笑着拿蒲扇帮他扇风。

    “凉不凉快?”

    “凉快。”赵亦晨埋着脑袋,手中的锤子轻敲湿布盖住的鞋帮,“涂多了就不知道热,容易中暑。”

    她弯了眼笑:“你知道啊。”

    膝盖一撇,他撞了下她的腿,算是报复。

    这晚赵亦晨要值夜班。

    八点过后,他洗了澡出门,家里只剩胡珈瑛一个人。她回到卧室,打开台灯,看到小书桌上的记事本。皮面的本子,是他新买给她的礼物,拿来摘抄。摸了摸记事本的皮面,她坐下来,解开记事本的皮扣,再从抽屉里找出一支笔。

    笔尖悬在第一面的纸页上,胡珈瑛想了想,写下四行英文短诗。

    诗的作者是狄金森。胡珈瑛还记得,这是她逝世后留下的诗稿当中,不大起眼的一篇小诗。

    “如果我不曾见过太阳。”在英文原诗旁写下曾经读过的翻译,胡珈瑛笔下一顿,才接着写下去:“我本可以忍受黑暗/如果我不曾见过太阳/然而阳光已使我的荒凉/成为更深的荒凉”。

    手中的笔停下来,没有像原诗一样,给最后一句添上一笔破折号。她搁笔,伏到桌边。屋子里静悄悄的,只亮着头顶这一盏灯。她听着窗外聒噪的蝉鸣,在此起彼伏的喧闹里,慢慢合眼。

    二○○二年,胡珈瑛由律师助理转正,开始独立办案。

    金诚律师事务所在这年拓宽了办公用地,租下两层写字楼。秋招的收获不尽如人意,唯一一个实习生是胡珈瑛的校友,到了最忙碌的年底便被交给她照应。

    元旦假期过后的第二天,胡珈瑛带着实习生出庭,直到中午才回到律所。电梯间挤满了窃窃私语的陌生人,她领着实习生经过的时候,认出其中几个是在同一栋写字楼工作的前台。她顿了顿脚步,拐过拐角,远远就望见所里的年轻律师李曾蹲在事务所大门前,手里捧着盒饭,饿狼似的埋头猛吃。

    穿着工作服的清洁工正拿拖把拖洗门前那块瓷砖地,脸色有些青白。听到脚步声抬头,她看见胡珈瑛,勉强支起一个笑脸:“胡律师你们回来啦?”

    颔首回她一个微笑,胡珈瑛走上前,恰好对上李曾回头望过来的视线。

    他挑起沾了饭粒的筷子,指一指连前台都空无一人的律所:“都出去了,你们来晚一步。”

    事务所的合伙人说好这天请客聚餐,只留下一个值班的李曾看家。跟在身后的实习生可惜地叹了口气,胡珈瑛只提了提嘴角,目光一转,注意到清洁工桶里淡粉色的水。四下还留有一股不浓的血腥气,她皱起眉头:“怎么回事?”

    清洁工拎起拖把,重重地塞进桶里清洗:“有个当事人家属,在我们门口撞墙自杀。”

    胡珈瑛一愣。

    “人有没有事?”

    “送医院了,不知道救不救得回来。”

    实习生听完,小心翼翼凑上来:“那干吗要在我们律所门口自杀啊?”

    李曾蹲在一旁,往嘴里扒了口饭:“还不是张文那个案子,最高院核准死刑了,估计已经执行了吧。”

    “啊?张文那个案子?那个案子也是我们律所的律师代理的啊?”

    “一审是徐律师辩护的。”嚼着嘴里的饭菜,李曾在饭盒里挑挑拣拣,最后长叹一声,抬头去找胡珈瑛的眼睛。等找到了,他才冲她抱怨,“你说这也怪不得徐律师是吧,证据链完整,哪是他们说无辜就无辜的?要是徐律师听了他们家属的做无罪辩护,说不定还要被打成伪证罪吃牢饭。前阵子不还刚进去一个?搞得律协那边三天两头下通知。”

    胡珈瑛回视他一眼,又看看地板缝里的几段猩红,没有回应。

    拖把重新拍上地板。水流冲向那几段猩红,推开扎眼的颜色,融成一股混浊的粉。

    王绍丰下午回到律所的时候,已经将近三点。

    胡珈瑛站在打印室等资料,听见门外一串匆忙的脚步,回过头就瞧见他步履如飞地经过。没过一会儿,他退回来,手里端着自己的茶杯,收拢眉心,捏了捏鼻梁:“小胡啊,周楠来了,在我办公室,一会儿要走。你记得进去给她拜个早年。”

    这是两年以来,他头一次提到周楠的名字。

    打印机吐出授权委托书,嗡嗡轻响。胡珈瑛接住它,转头看向王绍丰的脸。

    “好,现在去方便吗?”

    “行,那我去外头抽根烟。”他满脸疲色,转过身作势要走,而后再次停下,“拜个年就行了,少说两句。”

    她抽出委托书,换到另一只手中:“我知道,谢谢师傅。”

    没时间准备礼物,胡珈瑛便捡了盒备在办公室的茶叶,跟自己新剪的一打窗花一起搁进礼品袋里。

    王绍丰的办公室在走廊的尽头,正对着档案室。她正要敲门进去,档案室的门就被推开。徐律师从里头出来,略微低着脸,拧着眉头。他没穿大衣,身上只一件薄薄的羊毛背心,露出衬衫的袖管,胡乱卷到手肘的位置,模样狼狈而疲倦。

    抬眼撞上她的视线,短暂的一顿后,他点头算作打招呼,侧身离开。

    回头望一眼他的背影,胡珈瑛挪回目光,叩响面前的门板。

    周楠没穿旗袍,也没化妆。

    她挑了件奶白色的高领毛衣,外头裹着红色的长款羽绒,搭一条厚实的牛仔裤,还有一双干净的跑鞋。胡珈瑛推门进来的时候,她就坐在窗边的茶几旁,把玩窗台上那盆巴掌大的仙人掌。察觉到开门的动静,她才偏过脸,视线投向门边。

    “周小姐。”合上身后的门板,胡珈瑛对她笑笑,提高手里的礼品袋,“给你拜个早年。”

    逆着光冲她一笑,周楠招招手,示意她坐到自己身旁:“开始自己干了?”

    “嗯。”在茶几边的另一张椅子上坐下,胡珈瑛捎过茶壶,给周楠的茶杯里添上热茶。

    等她放下了茶壶,周楠便搁下仙人掌,拉起她的左手,捏了捏她的掌心。

    那手心很薄。五指细长,隔着皮就能摸见骨头。胡珈瑛任她捏着,记起她从前说过的话。

    她说,手心薄的女人,福也薄。

    “你也别老接那种赚不了多少钱的案子。”周楠垂眼瞧着她的掌纹,嘴边的笑淡了些,“我看你都瘦得只剩皮包骨了。不论想干什么,吃饱饭才是第一位。”

    沉默片刻,胡珈瑛点头:“好。”

    她答应得爽快,周楠也忍不住笑:“今年留在这边过年吗?”

    “对,在家里过。”

    “跟你老公一起?”

    “还有大姑一家。”

    她问一句,胡珈瑛答一句。话不多,既不生疏,也不亲近。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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