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第二回 兰草迟开贾郎堪叹 菱花早谢甄女应怜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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    第二回 兰草迟开贾郎堪叹 菱花早谢甄女应怜(第 1/3 页)

    且说众人正往潇湘馆去,忽见鸳鸯、待书、翠缕等一干人拉拉扯扯、嘻嘻哈哈的迎面走来,鸳鸯道:“老太太怕姑娘们在池边坐久了,吹了风,特地叫我来请呢。红香圃那边已经放下桌子,粗细十番并说书唱曲的也都到了,只等姑娘奶奶们过去,就要开席。”李纨笑道:“听说你们要开什么绣花大会,我们正要赶去观赏,你们倒又散了。”雪雁待书等都笑道:“奶奶那里看的上我们的玩意儿,大家刚攒了些东西,估量着该坐席了,不敢耽搁,说好改日再比,忙着回来,刚好就遇见鸳鸯姐姐了。这要是来晚一步,该骂眼里没主子,只管自己顽乐,竟把主子丢了。”鸳鸯笑道:“我说主子们都在亭子里,你们一大堆人怎么倒从那头来了呢,原来是这样。你们要比绣花,怎不叫上我呢?”雪雁道:“正是要请姐姐,所以才推迟了。”鸳鸯笑道:“你倒会送现成人情。”

    于是众人随了鸳鸯往红香圃来,安席饮宴,分箸设座,贾母便坐在首席一张苏式紫檀描金席心椅上,命黛玉坐在自己身前一张杞梓木雕花椅上,王夫人、薛姨妈俱是京作黄花梨木夔纹扶手靠背椅子,自纨、凤往下至姐妹们皆是一溜水磨楠木椅,都设着织锦垫、椅袱,席前花梨边座漆地嵌牙玉雕山水大屏风下又另摆着一张大花梨雕螭纹翘头案,上面铺着锦缎,放了许多礼物,不过是衣料香粉、书画玩物之类,上自贾母、邢王两位夫人及薛姨妈,下至姐妹兄弟都有表赠,邢夫人因说病了,未来坐席,只打发人送了两双鞋袜来。连宫中也有小太监传元妃的旨,送了一座汉玉笔架、一方汉玉镇纸,以及水沉、心字、须弥等各色香共计十二盒,又指着一轴用黄缎子裹着收在檀香匣里的画说:“这一轴沈周山水,是给四姑娘的。”

    黛玉与惜春都跪接了,凤姐过来打了赏,黛玉又亲自把酒,为贾母助兴,又给长辈们磕头。贾母又说:“这是葡萄酒,不醉人的,你姐妹们也都喝几杯。”黛玉便又下座去给李纨、凤姐及诸姐妹们斟酒。凤姐忙说:“你斟不惯,还是我来吧。今儿是你好日子,好好受用一日才是。”

    忽然北静王府来了四个女人,也说贺林姑娘的寿,又有一个帖子是给宝玉的,邀他明日赴席。贾母忙命快请,略问了几句话,另设一席单赏他们坐了,重新布上酒菜来。因礼物中有一缸世所罕见的北溟金鱼,养在一只巨型碧玉荷叶缸里,连缸抬来,搁在院子中,众姑娘丫头都抢着拥上前看,指指点点,嘻笑不绝。惟黛玉不理不睬,充耳未闻,只坐着与宝钗说话。众人赏一回鱼,仍旧归座,撤席换茶,听曲谈笑,不消详述。

    谁知晚间怡红院里又布一席,专为袭人贺寿,因他也是今儿生日,日间皆因老太太在座,不敢惊动上头,故不提起。直到晚间关了院门,才好安箸插席。袭人早早卸了簪环,此时只穿着件半新不旧的家常扣身衫子,披着件油绿绫机小夹袄,下着绿绸夹裤,倚着桃红撒金线织花丝棉被垛儿歪着,笑道:“我算什么东西,也值得这样摆酒插席的,那里当的起?”只淡淡的不起劲。麝月道:“你现在越来越难讨好了,我们热辣辣的给你拜寿,你倒只管摆小姐款儿,爱搭不理的。我倒想你们替我祝寿呢,又没那福分。”宝玉笑道:“这有何难?你是什么时候生日?到时候也替你摆一桌。”麝月道:“罢哟,这屋子里那么多人,只管都摆起生日来,一年十二月还闹不完了呢。有那些钱糟蹋?”宝玉道:“管那么多。有一日,且消受一日;到了那没钱的时辰,也只好捱着罢了。古人云:随遇而安。并不是单指落魄潦倒的日子要耐的了穷,也还有安荣乐业的意思。”麝月忙道:“别同我们掉书袋,听不懂那些。要做诗,找宝姑娘、林姑娘他们去,就把我们骂了还不知道呢。”宝玉笑道:“那又不是什么坏话。你就那么上心。”麝月笑道:“原来你喜欢人家管你叫‘走马灯’的。‘不是什么坏话’,敢情你当好话儿听呢。”

    他两个闲话间,秋纹、春燕儿已经带着小丫头们安好了席,便请袭人上座。袭人死活不肯,只说:“这折死我了。”宝玉道:“这有什么?不过是个座位罢了。我陪你坐就是。”因拉着袭人的手一同坐了上座,麝月、秋纹两个坐了对家,绮霰、碧痕打横,余者春燕儿、佳蕙等小丫头们不过见缝插针,都随便坐了。麝月等便要给袭人敬酒,袭人只不肯受,笑道:“别折我的寿了,正经安静说会儿话吧,只管这样招摇,外头听见,又该有闲话了。”麝月笑道:“若不想嚷起来,赶紧喝了这杯,大家好坐下。不然你们两个这样高高在上的并肩坐着,我们一群人只管满地里排着队敬起酒来,倒像是人家办喜事儿了。”

    众人听了,左右看看,果然有些意思,都笑起来。袭人脸上飞红,只得接过杯来,一扬脖喝了。秋纹、碧痕又上来,说:“一并连我们的也喝了吧。”袭人欲不饮,又怕逗出他们更多闲话来,只得一左一右接了,也都喝了。余下连春燕儿等也都走来敬酒,喝了这个,拒不了那个,说话间袭人已经灌了十几杯,脸上桃花烂熳,眼中春水荡漾,图不得,摆手央告:“好妹妹,饶了我吧,再不能了。”

    宝玉看他吃的双眼饧起,红飞满面,劝道:“别再灌他了,醉了伤身倒不好。”秋纹道:“二爷心疼了,咱们坐下吧。”于是众人坐了,喝酒吃菜,闲话家常。宝玉又亲捡了几样菜放在袭人座前,说:“吃几口,压压酒也是好的。”

    袭人看他这样,只得略尝几筷,却只是心口闷闷的,嚼在嘴里,终究不知是何滋味。满眼里珠摇玉动,满耳里吆五喝六,他却只是如坐舟中,隔岸观景儿,倒好像和人群隔着几丈远似的。忽又听宝玉说:“依我看,今儿唱戏的那几个女子,说是行家,扮相嗓子都不怎么样,还不如咱家从前的几个女孩子,你们看是怎么样?”袭人听了这话,便知他又想起芳官来,更觉心寒。木着脸,也不用人劝,斟了杯酒又一扬脖喝了。众人也都有些意会,那里敢接话,亦不敢说破,且也都心酸起来,想当日宝玉生日,在怡红院里摆席夜宴,请了诸位姑娘来,行酒令占花名儿,何等热闹。如今屋里不过短了两三个人,竟好像空了半个怡红院似的。因此也都兴致不高,不过随便吃些酒菜,又说些眼面前的吉祥话儿,便撤席睡去。

    夜里袭人睡在宝玉外床,翻来覆去,只是睡不着。原来日间他送了香菱回房,不便一时就走,因坐下说了几句闲话,问他:“你身上到底觉的怎样?家常走的这些个大夫,难道竟不能治?”香菱道:“也没怎样,只是口干潮热,夜里盗汗不止。身上将有半年没来了。”袭人听了大惊道:“那可怎么得了?”香菱惨笑道:“便治好了又怎样?心强命不强,也是枉然。”又握了袭人的手道:“姐姐,我们相好一场,前儿姐姐赠我的那条石榴裙,我还好好儿的收着,只怕没机会再穿了。我早想过了,他日大去之时,也不图别的什么装裹,就穿着他去罢了,不枉我在园里住过一年,有过开心的时辰。”

    袭人听见,眼泪直流下来,劝道:“何苦说这样话?你运虽不济,姨太太对你是好的,宝姑娘也大方厚道,别的不说,你看这些大夫天天你来我往,是真心要替妹妹治病的。过几日病好了……”摸着他手,忽觉滚如炭炽,不由惊道:“怎的这样烫?我这就去回姨太太,还是请个大夫来看看吧。”

    香菱死命摇头,不令他去,紧紧拉着道:“姐姐,今儿一见,不知还有无再见之时。我有一句肺腑之言,要叮嘱姐姐。”袭人听他说的郑重,忙问:“什么话?”香菱却又打住,望着窗子黯然惨笑,他自被夏金桂逐出,搬来与宝钗同住,身体便一天天亏损下来,酿成干血之症。自知命不久长,再无顾忌,且与袭人素相投契,因握了手剖心沥胆缓缓说道:“姐姐,我固然命苦,今世里遇见这个冤家,只道是前生罪孽,原不敢怨什么;不想他娶了亲,又是这么着一个人,竟活活要了我的命了。我想一般的都是女孩儿,凭什么就该被人这样欺辱折磨,况且他那行止品德,那里像个千金小姐,竟是索命阎王。因此我纵死了,也不服气。如今有一句话要告诉姐姐——且莫以为自己终身有靠,便安逸度日起来。与人做小,好比鼠共猫眠,纵有一万分小心,曲意下之,遇着个和气持礼的奶奶还好,若像我这么着,便有铁打的身子铜铸的骨也被挫磨化了。倒是宁可嫁个寻常百姓,平头夫妻,那怕吃粥咽菜,也好过在这玻璃灯罩羊脂油里逐日煎熬着,值多着呢。”

    袭人听他说的大胆,远非平常言行,且又说中自己心病,羞的握着脸道:“我们做女孩儿的,自是听天由命,走到那里是那里,自己又如何做的了主呢?况且像你们奶奶那样儿的,毕竟是少数,万里难有一的。你看园子里这些姑娘,可有一个那样儿的吗?”香菱苦笑道:“话不是这么说。他在家做女儿时,不也是好端端的。不好也不会娶了来。那时,谁又料想是这个形状呢?我自幼被拐子拐卖,便连亲生父母、姓甚名谁也都记不的,又落在这罗刹国里,只好随波逐流,由命罢了。姐姐不比我,原有父母兄弟,身子是自己的,想往那里去便往那里去,又何必淌这浑水?”袭人听了,自是惊心动魄,意骇神驰,勉强道:“你皆是因为病中,思虑太多,所以有这些想头。快别多想,只安心养病,还有多少好日子在后头等着你呢。”香菱听了,知不能劝,在枕上点头叹道:“痴人也。”遂不再言语。袭人估量着即要开席,遂告辞而去。香菱亦不留。

    此时夜深人静,袭人复又想起香菱那些话来,一字字一句句,清清楚楚,竟比刻在心上的还分明。所谓人之将死,其言也善,香菱那些肺腑之言,句句都是打心窝子里掏出来说与他的,如何不信,如何不惊。他素日心高志大,一心只要越过众人去,然而看了香菱如此人物,如此下场,却不能不起兔死狐悲、唇亡齿寒之叹。因此一夜里翻来覆去,总未合过眼,直到天将亮时,方朦朦胧胧睡去了。

    次日起来,见屋里空空,宝玉的床上铺的整整齐齐,便连麝月、秋纹也都不在,便知自己醒的迟了。忙披了衣裳出来。小丫头们已经吃过早饭,正在收拾桌子。见了袭人,都笑道:“姐姐醒了。姐姐想是昨儿醉了,睡的倒实。”袭人羞道:“原来这样迟了。怎不叫醒我?”麝月、秋纹刚好进来听见,笑道:“本来要叫的,二爷不让,说你难得一醉,索性叫你睡足了才起来。”袭人愈发不好意思,因问:“二爷呢?”麝月道:“一大早换了素服出去了。”袭人唬了一大跳,急忙问:“是谁死了?”麝月道:“没听清,说是什么傅通判的妹子,不是什么要紧的人。这不,我刚送出园子,把随身包袱交给茗烟,又嘱咐了几句话才回来。”袭人这方放下心来,一颗心突突乱跳,倒惊出一身的汗。

    且说凤姐一早打扮了往贾母处来,方进院子,看到一个才留头的小丫头拄着人高的大扫帚在扫院子,左右拖着,百般吃力,极是认真。不由停住了问他:“你几岁?叫什么?”那丫头仰着脸,眯了眼睛答道:“我叫小霞,因我姐姐嫁人,把我挑了进来。叫先在这院里使唤几天,再送去太太房里呢。”凤姐遂问:“你姐姐是那个?”小霞答:“是从前伏侍太太的彩霞。”凤姐心中一动,便不再说话了。先进房请贾母的安。

    王夫人已经来了,问凤姐:“我听说姐儿病了,看过大夫没?”凤姐回道:“谢太太惦记着。大夫昨晚来过了,说只是寻常伤风,不打紧,吃几服药就好。”因又说起昨日酒宴,贾母叹道:“昨儿是你林妹妹好日子,我见席上竟没几样像样儿的菜式,连那十番的班子也不是最好的,我知道现今不比从前,讲不的那些排场了,可也不能失了大形儿。前年你薛家妹子十五岁生日,还那样热闹;今年到你林妹妹,便差了这么多。他又是个多心的孩子,岂有不心冷的?”凤姐满心委屈,却只得婉转回道:“我何尝不是这么说。只是前儿跟大嫂子商量过,他说园中姐妹多不喜油腻,一味大鱼大肉的倒嫌絮烦,只要新鲜奇巧花样儿多多的做去,投其所好就是;林妹妹素来不大爱戏,他们姐妹也都好清净,我原问过他们,都说只要老太太、太太喜欢为上。我因度量着教厨房捡老太太、太太喜欢的菜式各样做了来,另外依照他们姐妹各自口味做了几样,所以并不见丰盛。便那些唱曲说书的也只是预备给老太太、太太、并姨太太解闷儿的。我知道老太太原是为凑姑娘们的趣儿,不过略坐坐就要歇着的,姑娘们也都只看了两出戏就散了,所以竟没多预备。横竖老太太的心思也不在吃酒看戏,只惦记着席散了好凑台子打牌,赢了我的钱去,那时不管听戏摆酒,什么钱都有了。”

    说的贾母笑起来,道:“你这样说,不过是想我可怜你,不好意思要你的钱。打量我会把昨儿赢的钱还给你呢,那可不能。”又道:“正是昨儿还未尽兴呢。请你薛姨太太去,咱们一同吃饭,吃过了,好接着打牌。”凤姐笑道:“原来老太太担心林妹妹委屈是假,昨儿没赢足钱自己委屈是真。既这样,我便叫人请姑妈去,我也进园子赶着把事情料理完了,这就过来陪老太太吃饭,打一下晌的牌,由着老太太可劲儿的赢去,可好?”遂抽身出来。

    王夫人跟出来道:“我同你一道去,看看姐儿。”凤姐道:“姐儿咳嗽呢,过给太太倒不好。况且我这会儿并不回家去,还有一摊子事要料理呢。”王夫人便立住了叹道:“那就明儿再去吧。我知道你事情多,姐儿又多病,自己身上也时常不好,精神越发不如前了。竟连面儿上的礼也不讲究了。虽说日子不比从前,也紧张不到那个地步去,如何连在场面上也只管节省起来,老太太看见,岂有不伤心的?虽然不肯深责,我知道老太太心里是不好受的。我们做小辈的,不能孝敬就罢了,难道连摆个席面图个高兴也不会讨好吗?依我说,算计虽是正理,也得有个分寸,面儿上总要过的去才好。昨儿北静王妃还巴巴儿的打发了几个女人来送贺礼呢,咱们自己家倒不当作一回事。那般寒酸台面,叫人看在眼里,说出去,可不成了笑话儿?”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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